【蛟戬】善渊（上）
上、
只做风流事，不做风流人。
这是玉鼎在三界待访录里对三首蛟这个小角色前半生的随手一笔夹注，虽然字小贴边，但约摸还是能看见的。
如真人所书，这个久未下凡的老妖只喜欢去招惹良家女子，不过，若是真有人看上蛟龙那嶙峋石心，上一世即使没造过孽，这辈子也是个嘴聋的。
唯一可以看出它曾为天神的证据，大抵就是这恶蛟虽然贪欲好色，却偏讲究一个矫情的你情我愿，在一众强掳的淫贼中，勉强算是特立独行。
然而这个仅剩的特殊品质被狐妹一事打破了，杨戬怒而下手，实属应该，但他愤怒后的第一感觉不是后悔而是失望，就在本人意料之外了。
三首蛟确确实实屈从于他，这一事实，杨戬在拿到三尖两刃刀时就知道，不同于哮天犬，这种俯首异常奇怪。很难说它是忠心，更别提情义，但从形势所逼来论，又实在讲不通，于是杨戬确保这头妖兽的锁链牵在自己手里后，也就不再过问了。至于他能改过自新，清心寡欲？杨戬从来就没指望过。
几年来，杨戬在凡间掘河改道，降妖伏魔，这兵器也能添上一功，扪心自问，他放松警惕了。彼时杨二郎半仙半人的肉身里七情齐全，格外的心善，这妖蛟的石心便瞅准时机地开始作祟。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杨戬把折扇一丢，靠在书房的榻屏上闭了眼。
这一小憩竟然生了一梦。
杨戬许久没有回到与父亲、大哥分别那天了。杀金乌之前，他夜夜都会堕入家破人亡的梦魇，葬了母亲之后，他从此无梦可做。可他此刻再次梦到了这一天，家人灰飞烟灭让他脸色惨白，母亲凝魂化石令他颤抖不已，他挣扎着脱出困境，却想不通，为何他不想看到他们为他牺牲，却偏偏每次都要有人为他牺牲。
再醒来时，已是夜半时分，杨戬先擦了擦鬓边的冷汗，眼神落在虎口的薄茧上，过了良久才摊开了手，折扇立时回到他的手中。他到现在也没完全了解，三首蛟那日拼死援护的真心里，究竟几分为了自保，几分为了救他。
杨戬双手并未用力，只轻轻捋了捋黑色的扇骨：“刚刚我欲罚你时，你想跑？”
变作扇子的法器剧烈地抖了抖，似乎在反驳抑或求饶。
欺软怕硬的东西。杨戬心底里冷哼一声，左手食指抹过拇指，上面便露出一条深深的割痕，渗出许多血来。
“你今后再动欲念，便会如千刀万剐。”
精血写的咒语在扇面上转瞬便消失不见，黑扇寂静无声地躺在杨戬手心，抖也不敢抖了。
如此便消停了几日。
但也只有几日而已，三首蛟的确老实了一段时间，在不能变成人形的前几天，他即使心底有怨也不敢表露，没料想突然有一日，他失去了杨戬灵识压制，便很是痛快地在识海里疯疯癫癫了半个时辰，再然后，他就慌了。
他先是来回“踱步”，外面漆黑一片，这意味着法器皆置于杨戬的乾坤袋里，三首蛟只好尝试着突破神识。
“主人？……主人！”他一个人大呼小叫了半天。
得不到杨戬回应，三首蛟焦躁不安，脸上的蛟龙纹样隐约泛着靑紫。
不用兵器怎么打，难不成他真要散尽法力……妖蛟整个脸都青了。
等他终于千辛万苦地从杨戬的乾坤袋里跑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一幅主仆殉死的画面，三首蛟险些笑出了声。
太可笑了，杨戬会死，还是自愿的。
这些心高气傲的杨家人。三首蛟真的笑了，笑声愈演愈烈，震得三尖两刃刀仿佛哀鸣。
这下好了，我又自由了。
他想临走之前再看一眼旧主，却发现自己竟很难去瞧清杨戬灰败的脸色，不由长叹一口气。
主人啊主人，我可是第二次救你了。
等到这失主的兵器终于停止颤动，只见一道银光冲天而起，直射灌江口杨府。
三首蛟通知及时，众人围着杨戬的魂魄忙得团团转。
其后什么移魄换魂，在大多数人看来无甚区别，虽然敖寸心需要时间接受，三尖两刃刀也不如原来那么亲近主人了，不过，无论皮相如何，杨戬都是杨戬。
待到杨戬和哮天犬终于换回本体，三首蛟开始踌躇着该怎样告诉杨戬他回府报信的事，才能显得不这么邀功请赏。若是一千年后的三首蛟能回到此刻，定会打自己一巴掌，因为就在他犹豫的片刻，杨戬成婚了。
自那以后，整整一年，三首蛟的灵识没有说过一句话。也许邀不邀功，已经没什么区别。
如此这般表里不一地过了许多年，奖赏却自己来了，可惜，三首蛟心心念念的回报，来的太不合时宜，也太迟了。
殷商失道，武王伐纣。
姜子牙垂钓天下，玄门弟子尽出，杨戬也不例外，可惜岐山将少兵亦少，不得已杨戬只能暂时解开三首蛟的封印，令它随军出战。
这次距离杨戬上一次见到三首蛟，已经过了百年，他感觉三首蛟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仅仅是外形脱去了妖气……杨戬皱了皱眉，隐隐约约意识到，原因可能是这百年里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交谈。
“你持这枚印信和竹简送到姜师叔那里，路上小心行事，不得延误。”
“是，主人。”三首蛟低首接下，面沉如水。
杨戬状似无意地瞟了一眼，侧过脸去拿新送来的文书。
“噫，三首蛟你怎么变得这么老实——”哮天犬立刻凑上去招惹三首蛟，但对方似乎连白眼也懒得奉还，自行走出了账外。
哮天犬讨不到嘴边便宜，摸摸鼻子趴回了主人身边：“主人，三个头现在怎么这么……沉……呃……”
“沉默寡言。”
“对对对，就是沉默寡言，主人真厉害。”狗儿不遗余力地赞美着，杨戬顺手摸了摸他的头，被哮天犬打岔了半刻，灵识里那一丝不属于自己的起伏逐渐平息，便不再细思，安心集中于手中事务。
三日后，阵前斗法，杨戬虽未曾落败，但对方法宝竟走了些偏门左道，他一时不察中了招，回过神来已经法力被封，身处巨石阵中了。
杨戬略略掐指，演算之法他并不精通，不过方位倒还估得出，看来，要回去需费些时间了。
此地禁锢之法最多只能困他两个时辰，为以策万全，他必须遣人回去作下安排，以防生变。
“三首蛟。”
三尖两刃刀幻化人形，单膝跪着。
“你回去告知老大，让他毋需担心，稳住军中，我两个时辰内必回。”
“……是。”三首蛟仍跪着没有动，他突然伸手，自空中探囊取物，拿出了药瓶为杨戬处理起臂上的伤口。
蛟爪幻化成的手骨节突出，宽大有力，动起手来却很仔细。
杨戬心中一颤，本欲抽手，见三首蛟低头做得认真，便随他去了。
“早去早回。”
“嗯。”
三首蛟收好瓶子，老老实实地走了，倒让杨戬心里略感异样，许是没了那些青紫的妖气，铁灰的袍子配上白衬里，看得不顺眼罢。
千万里之外，军营上空，一尾蛟龙直冲主帐，引起一众兵士惶恐，幸而梅山老大赶到，挥退了冲上来的士兵。
“二爷出了什么事？”
帐中立着一高大男子，头戴银色角冠，正是三首蛟：“主人在千里之外，两个时辰必回，让老大你无需担心，稳住军中即可。”
“我要去找主人！”哮天犬一听此话，哪还安心得了。
“你走了，所有人都会知道主人未回。”神兵瞪了一眼神犬，立时得到了不甘心的回瞪。
“好，我会暂时主持。”老大点点头。
“二爷需不需要兄弟们去接应？”老六担心杨戬安危，急忙接道。
“这是阵法，说实话，你们去也无用。”三首蛟叹了口气，摇摇头，“我要回去了。”
“你去就行？”哮天犬不服。
“你见过离主的兵器吗？”
“我还没见过离开主人的狗——”哮天犬被老四拽了回来，愤愤不平地抱着桌脚乱挠。
“快走吧。”老四冲他点头。
罡风骤起，再看时蛟龙已经飞远了。
杨戬睁开眼，瞧见明明晃晃的蜡烛围着他摆了一圈，三首蛟头发有些凌乱，正盘坐在地上为他护法。
“你会兑坎阵？”
“……是。”三首蛟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原来摆过。”
杨戬倒不是怀疑它记性不好，或是故意倒行逆施，看它这样神色，许是之前有什么因缘，便也不再追问。
兑为泽，坎为水，水利万物而不争，且五行一属金一属水，是故为相生之阵。
法力源源不断地自丹田回复，杨戬凝神静气，霎时天眼开启，突破最后一个阵眼。
“走吧。”他拂袖收起那些蜡烛，向三首蛟伸出了手。
坐在地上的三首蛟愣了愣，起身慢慢向前走了几步，杨戬一挑眉，它赶忙一旋身化作三尖两刃刀靠在主人手心。
杨戬随手翻了一个枪花，负长兵驾云离去。
此去岐山万里，于三首蛟，需半个时辰，于二郎真君，也不过是一时半刻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