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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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漫画/步家父子(亲情向)】 秉烛夜游 (三)

 *完结*

 

“我在飞云堂外守了一夜,也没有什么动静。”

“真的?师父一天都没出来,还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或许是门主要闭关参悟。”元正看着灯笼,有些不解,“你怀疑什么?”

“昨日我去飞云堂时,总感觉师父有些不对劲。”灯笼挠挠头,他一向心思不很灵透,比不上小归,只能略微觉察出一点异样,“江湖最近没什么大事啊……会不会中了毒?”

“唔,这倒解释得通,门主想必不愿让人打扰,独自祛毒。”

“世上还有龙元解不了的毒么?”灯笼姑且被自己说服了,更或许是他不想深思,“这般厉害……那我们要不要去请聂前辈?”

“能让门主中毒已是不易……你先不要下结论。”元正也拿捏不准。

二人正沿纵云天梯向下走着,就见山门前一惊云道众喊着他们的名字冲了上来。

“二位堂主,山下有个人叫我们把这封信交给门主。”

“哦?”元正小心接过,扬起了眉毛。

灯笼本在一旁看着,鼻子一动,突然凑过来:“这封信是小归的。”

“看来是素素姑娘他们的信。”元正验过外封,没什么差错。

“我去交给师父。”灯笼拿过信向元正挥了挥。

“好。”

天山山顶云气笼罩,灯笼拨开萦绕的雾霭匆匆往风云阁里赶,及至崖顶,却半个人也瞧不见,冷冷清清的叫灯笼一时很是难过。他在门前整了整发上沾的水汽,深吸一口气,踏进了飞云堂。

果不其然,步惊云仍旧坐在那个位置上,双腿微分,一手按在桌案上,眼睛闭着,不知是否入了定。

灯笼不敢冲撞,怕扰了逼毒,便伸着脖子悄声问道:“师父?”

步惊云缓缓睁开双目,不言不语地瞥了一眼。

小弟子晓得这是询问的意思,便将手中的信递过去。

薄薄的信封里只装了一张纸,四个字,可步惊云却看了许久,久到灯笼都开始猜测这上面莫非又藏着什么惊天密辛。毕竟他师父于中州气脉牵扯甚多,堪比洛钟,若是天下不妥,他老人家必先应了。

只见步惊云沉默半晌,将纸搁在了桌上,再一望,那封密信已被天下无匹的掌力碎成飞灰了。

灯笼缓缓地把目光挪到他师父的脸上。雾气更重了,天光亦不明晰,朦胧间只能窥见熄灭的红烛边被黑暗分割的几块轮廓,十分叫人心底发凉。

他连忙收回视线,却不知看什么是好,僵硬地梗在原地,一时百爪挠心一时深陷寒潭,气也不敢出了。

“你下去吧。”

言毕满室云气一收,皆往盘龙椅座下聚了,这才给灯笼腾出一时半刻的喘息。他纵是百般好奇信中事情,也不敢多说一字,连忙拱手下堂而去。

别说是毒,灯笼心想,这般情状,就是铜山将颓、天柱难撑他也信了。

然而人间并无悲欢事可牵动死神心绪,步惊云一番伤怀早已落入土里,随斯人翻涌永不平息。

“那纸上写了什么?”

“师父没让看,我哪敢动。”灯笼被强者意动所影响,神情仍是郁郁,“不过,我心里难受得很,应该是少门主的事。”

这两日惊云道上下一片萧索死寂,人人都晓得门主伤痛原来从未过去。

“哎……”元正眉峰皱得紧,道中无人,连他这狗头军师也要充一充数了。门主并非无端哀痛,更非中毒,若是步天之事,竟引来笑三笑留意,到底是何缘由?

灯笼呈了信,到山门口与送信的人说了,这才与元正谈起刚才的事。没料到信使未走,竟在旁插了一嘴。

“冒昧一问,步门主为儿子的事挂念?”

“正是。”

“奇怪。”信使宽面大耳,颇为憨厚地摇摇头,“素素姑娘明明说少门主回家探亲了啊?”

 

“爹,其实我一直知道之前您归隐傲云峰,不只是为了参悟无求易决,还因为我。”

步惊云沉默。

“您不想让我被您的声名事迹所囿。”步天侧脸微微低下,似乎又欣喜又惆怅。

步惊云突然想起破军与他说过的海泽武狼一事。若自己永不回返,天儿是否会拥有不同的崭新人生,有肝胆相照的朋友,有隔海偶遇的知己,有潇洒痛快的一生。

那时候他的表情,一定是高兴爽朗的。

“我曾经十分看重武名,怕行差踏错,玷污了步惊云之子的名号。之后被同盟会背叛,逆乾坤药效发作,却让我觉得,世上人的看法并不重要,也无需在意他们的眼光……然而后来我偏激入魔,不能自控,终究铸成大错。”

步天眉峰聚得很紧,眼角内侧有些发红,他激动时,总喜欢微微咬着牙。当日步天善魂之死步惊云是看到过的,如今见儿子这番情状,心底不由一酸。

“爹后来也教导我,让我选择走自己的路,是我辜负了爹的期望。在我心底……”步天缓缓道来,一字一句间,仿佛又经历了当时的情形,数十年江湖冷暖俱扑面而来,“只想与爹长久相伴,无论浪迹天涯还是归隐山林,我都……”

“天儿……”

“我早年在江湖上小有名声,全是因为二十年来为爹寻找龙元,偶添奇遇。”烛影摇晃,步天转过身,背对着步惊云,“爹,无论如何,我这一生——”

话音未落,步天已走得远了,云雾卷挟着血气在他的脚边翻滚,挣扎着向他的腿上爬去,可还没等血气沾上他的靴面,步天已低头来接,他伸着手,任那些血雾沿着臂膀缓缓爬了上去,动作轻柔而体贴。

步惊云仍站立原地,他不知是怎么了,一步也挪不动,只握紧了拳,任臂膀的筋肉绷得发痛。如果仇恨可以成为一剂麻药,麻痹自己现实中失去的痛苦,那愧疚与悔恨又该如何缓解?

他望着远处渐行渐远的儿子,毅然转身向着相反方向离开。

无药可医。

 

世间事,了犹未了。

幽魂自黄泉万里涉水而来,只愿尽诉衷情,交代生前身后事。

步惊云从未跟步天道过别,这次依旧是步天万水千山地来与他道别,盖因他父亲其实不愿见别离,不如不告而别。

步天今日来的晚些,许是冬至过后的日头长了,地府里弄混了时辰。他匆匆登上飞云堂时,步惊云正支着头倚在榻上,似乎在小憩。

步天是决不会打扰的,他正愁父亲夜间与他散步,白日里还要忙于帮务不得休息,便将烛台放在桌上,踟蹰着要不要去取一床被子,他还未动,步惊云便醒了。

太过熟稔,就变成了一种习惯,步惊云习惯了步天站立在身边的感觉。他平静地睁开眼睛,刚好看到儿子有些犹豫的表情。

“天儿。”

“爹,你醒了。”见父亲醒了,步天便伸手去拿烛台。

“嗯。”步惊云的目光随之移动到那盏灯上,他站起身,想起梦里的血雾,与笑三笑的忠告,一时无话。

“爹,今日风大,我们不如在室内夜话。”步天甚明他爹的心绪起伏,虽不知来由,但不妨碍他体贴地将原因推到天象上。

步惊云摇头,灯光从他的白发上绕过,留下金黄色的余晖,他深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步天挺拔的身形,那是魂灵也是真实。步惊云不再尝试触碰儿子,他的嘴唇似乎动了动,而后沉如深海的声音传来:“无妨。”

步天颔首,他已成世间远行客,当然无可无不可,便随步惊云出了门。

后院山水两人赏过数次了,却仍然觉得时看时新,饶是无光的夜里,也让人留恋。

“爹,你还记得笠山农庄吗?”

“嗯。”步惊云见他主动提及十魔之事,有些惊讶。

“我后来去看了他们。”步天眉眼间虽有涩意,语气却自在许多,“小花与小华都长大了,维智禅师也待我很好,他们都劝我放下……其实我早已放下了。”

“天儿,那不是你的错。”体内异变、故意设计、自己疏忽,步惊云能找到一切不属于步天的理由。

“爹,你也来劝我?”步天笑笑。当年,他渴慕饮血陷入魔道,自觉做下杀孽,内心极其痛苦,是步惊云如潺潺流水般的关怀给与了他救赎,他清楚父亲是真的不愿他受此折磨。

“我知道那不是自己的意愿,但若是我放下了,就失去了我的坚持。虽然武林正道并非都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我也不再固守立场之别,可自从良知回到体内,我就知道自己不能失去这份悔恨。你们都曾给与我第二次机会,忘记我杀了多少无辜人命,但我却不能。如果连我自己都忘了,那和失去良知又有什么分别呢?”

步惊云没有说话,他微微低头,或许也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一个黄昏,一个染着血的黄昏。

“怀灭曾说我行事过于温和,手段太软。”步天有些惭愧地抚摸着飞云堂中的参天古松,“我怕了,爹……不想再轻易杀掉任何一条人命。”

步惊云明白了。他从步天小时就希望儿子能成为一名正气之人,最好不入江湖,若入,必要习最浩然的武,学最刚正的剑,但这个江湖,又哪里会是秉性纯正者的久留之地?二十年前在药庐,步天选择以命护药童离开,那时自己就应该懂了儿子是个怎样的人。

“我本不想说那么多,可每次见到你,爹,我就总想多聊一些。”步天看着静静听他诉说的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抚了抚鬓角。

“我很高兴,天儿。”步惊云背着手走在小径上,下袍掠过一些低矮的花枝。他想起了自己当年服下逆乾坤的时候,又想起在扶余,他亲眼看着神医喂步天吃下药物,心底一时蒸沤历澜,乍暖还寒。

“爹……”步天听着语气有异,便转过头来瞧,果然从他爹不动如山的五官里捡出了许多忧思,于是不安起来,“我并非……”

“我知道。”步惊云望着远方残留的天下第一楼遗迹,“天儿,你很好。”

“有人也曾给过我第二次机会,我却不如你做的好。”

“爹,你晓得了……”步天长叹一口气,望着漆黑夜色里双目依旧通透的父亲。

步惊云难得露出一个平淡的笑容,他甚至想拍拍自己儿子的肩,摸摸他张扬却柔软的头发,但他终是没有这么做。

“我想过劝你,但我又知道不必劝爹都明白。”步天在后园的凉亭下住了脚,他把烛台小心放好,然后从身后拿出了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包裹,将它捧在手中,“所以,我将它带来了。”

“……”步惊云一见此物,意外有些沉默。

“是孩儿擅自拿的。若是师公问起,我定好好去赔罪。”步天笑了笑,显然知道它代表的真正含义。他将包裹打开,里面的布料虽然有些旧了,但被浆洗的很干净。

当初步惊云放下的道与心,如今又交回到他的手中。

“爹……”步天捧着那长长的披风,它曾为自己挡风遮雨,也曾化作殃云护他一时,往日种种正如其上的斑驳纹理,每一支都是难以想象的险路。

惊云道门主伸出了手。

那漆黑的夜色再度覆盖了不哭死神高大的身躯,如同剑终于回到了它的剑鞘中。

步天凝望着父亲的侧影:眉峰相聚,深目如刀,正应其一生孤傲不群,待他转头顾盼,单衣孤剑,满头霜雪,却有一怀春。

而步惊云见步天怔愣看他,在夜里,端着一盏烛台,静静地看他,与往常一样的敬慕欢喜,但也有一些与从前不同的东西,他看懂了,觉得熟悉极了,可未曾见过。

“天儿。”

“爹。”步天回过神来,“哦,料子虽旧了些,但果然是黑红两色的最好看。”

步惊云无言以对,只好点点头走出亭子。

二人一路行过花径,斗篷带起的风很舒适,有着麒麟火劲的温暖与热烈,连走在前面的步天也感觉得到。

他们聊起一些过往,步天与父亲谈到自己原先独自在江湖闯荡时的际遇,有绝境逢生的惊险,也有人情冷暖的琐事,大大小小,像是总也说不完。步惊云听着,偶尔遇到熟悉的地方,还会添上一些自己年轻时的经历。有太多事,他们曾在大漠孤烟下共话,曾在扶余海潮旁倾谒,但谁也没有在意,谁也不愿不提。直到他们回到了第一日相见的地方,步惊云突然驻足,开口道:“天儿,就在此处吧。”

“……”步天一愣,他未有预料,仍向前走了两步才停住。

良久,他背对着步惊云点了点头:“好。”

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此自然之道,无可违也。

堂前依旧无月,风飒飒,木亦萧萧,步惊云站在离步天两步的地方,蓦然间想起了前去昆仑的那日。他分别之时从来不回头,无论孤身一人,还是生死同赴皆如此,可那天,步天与怀灭送三人到山脚下,他打马向西跑出几里,却第一次回了头,远处雪峰云眉,好一片壮丽山河,然而惊云道的牌楼已隐在岚霭里,分辨不清了。那时步惊云还想着回来后必要劝儿子隐居于天山近邻,全然不知夭寿之机,早已伏下。

“爹,你说过无求易决重在无求二字。”步天背影平稳,却平不了颤抖的烛火,“虽然我不在阳世,也无需挂怀。”

他背对着步惊云,看不到父亲的双目愁云深锁。这每一个字都是风刀霜剑,一勾一划割得步惊云肝肠寸断,愈觉言语无力。所谓天煞孤星、六亲无缘,他思及命格,饶是从不在乎天意,也深感天意如刀。恨无从起,痛无所终,亦如这不为人所握的宿命,和自己总也赶不上的万里迢迢。

步天交代的多了,语气也越来越和畅,步惊云从旁听着却心头一跳。

“笑三笑前辈特地嘱我,‘势尽难回’,我今日来,是最后一次了。”步天终于转过身来,所持烛火已燃至底端,竟转眼就要尽了,“爹,我想过留下……”

势尽难回,哈,原来笑三笑不止说给了他,步惊云内心苦笑,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呼喊着挽留,但他却只张口道:“天儿。”

他制止了步天的话,也制止了步天的留下。这一刻,步惊云怕了,怕自己太狠心,又怕自己狠不下心。

然而步天摇摇头:“爹,我留不下的……世间万事,从来都由不得我。”

“……”步惊云嘴唇微颤,眉眼下的伤疤疼得深入骨血,他握紧了双拳,除此之外竟别无他法。喉咙中压抑的吼声,几步便能迈过去的距离,全是徒劳。

“爹。”步天唤了一声,像是对什么畏惧得深了,他从不怕死,此时喉间却有些哽咽,“天儿实在不愿你我缘尽,但我已没法等了,就此该去轮回,这三日特来与爹拜别,万望爹——”

“天儿!”他再也顾不了其他,抢上几步,竟想用手去捞儿子的臂膊。

万望什么,已空了。

步天挺拔的身影,坚毅的面容,翩然的衣角,都没了。步惊云徒自伸手,却揽得一手凉风,木然停在原地。

云散了,月光自天而下,照的满园生辉,霜雪一树。

他到底该为天儿披一披衣裳的,步惊云想,冬日的云阁那样冷。

许久,青石板上站着的孤影终于缓缓放下臂膊。

“……好。”

可这一字也很快随手中的风散去。

步惊云是否猜中了儿子最后的恳求与期盼?没有人知道,正像这一晚又一晚的秉烛夜行,当旭日升起时,便再无痕迹。

 

次日清晨,惊云道如往常一样寂静,只有一人站在后山湖边,于坟前祭扫。

那人长身玉立,白衣黑发,正是神风盟盟主聂风。

俄而远处雾气渺渺,聂风回首,尚未看清身形,心里却已知是谁。

那人似远还近,自朝霞初露中大步走来,片刻已到墓前。

“云师兄……”倘若当今世上还有人能看出步惊云的心思,那一定非风中之神莫属。聂风已从云气中感到步惊云的心绪,临近一观,瞧着他师兄的眉眼皆是倦极,心头大怮。

“天儿,你风师叔也来了。”步惊云向师弟颔首,右手抚上墓碑,神色慢慢舒展,他终于不再蹙着眉,而是轻声说道,“爹以后每日都来看你。”

聂风默然,心里亦感伤怀,直觉必是出了什么事,但步惊云既不提,他也不会询问。

二人在坟前立了良久。

月落日升,长夜已尽。阳光洋洋洒洒地落在墓碑前,照着汉白玉石上的“爱儿步天”四字温润生暖。

回首处,嵯峨秀色,氤氲白波,都是故人。

“嗒嗒……”

两个习武之人的脚步声自山脚下响起,师兄弟耳力均不凡,早已听到。

不待来人上山,步惊云已转身欲走。

聂风长叹,离开之际,他本想拉住师兄询问些事,现今看来,是不用提起了。他将伸出的手放下,但无意间已碰到步惊云的斗篷。风云二十年来一命相承,心思互通只在片刻之间,相触刹那便听得一句话,令聂风有些恍惚,盖因他从没听过步惊云这样的语气。

它自水乡的船舶和炊烟中来,似乎不应该属于惊云道门主。

聂风本欲细思,见步惊云已往山下去了,背影缥缈,重聚又散,心上这句叮嘱便也随着化入雾中了。

风中之神回头望着那沉默的石碑,它依旧无言,在煦日下却比之前柔和许多。

也许终有一日,山水旧人仍能相逢。

 

End.



FT:一些不明显的伏笔和设定。


1、铜山西崩,洛钟东应:指步门主就像一个地动仪一样。

2、满头霜雪满怀春:取自仇远的《书与士瞻上人》

3、师兄看懂觉得熟悉却没见过的眼光:是每次天儿送他走,如果他回头就会看到的眼光。

4、故人:第一日师兄在坟前祭扫时是“相看只有山如旧”,最后一日祭扫时是“嵯峨秀色,氤氲白波,都是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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