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酒

里世界 wland:uid5835

【风云漫画/步家父子(亲情向)】 秉烛夜游(二)



因着昨晚天朗气清的缘故,今日的天山格外冷。

于是元正揽下了外面跑腿的活,让灯笼把近几日道中的事情给门主过过目。

听弟子们说师父今天没出门,灯笼便揣了单子去飞云堂求见。堂里静的很,日常打扫的婢女都不见了,他一路走过前厅,搁屋外站定的时候,正听到师父嘴里说些“绝世是否太冷,湖边是否太潮”的事,不由骇得一愣。

他胡思乱想的脑袋里不知转了多少个弯,什么奇诡的故事都跑了出来,最后还是落在一个人身上。

少门主啊,师父难道疯——

他一句话还没想完,便听见屋里人唤他:“什么事?”

所有的异想天开霎时间都收了回去,灯笼像被冰水过身一样打了个哆嗦,赶忙应道:“师父,是这几日万仞门递上来的单子。”

“放桌上。”

“是。”

灯笼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见步惊云坐在屋中央的椅子上,神情说不上兴奋,也说不上平静,看着竟有些温和,但手掌却握在扶手上,扣得很紧。

灯笼心头一跳,到嘴边的话差点咽下去了。

他先静了静气,然后将手中的纸放到房内的桌上,开口:“师父,今日往后山里植了不少松柏。”

跟在步惊云身边的人往往不会紧张,因为当一个人习惯了紧张后,就不会再紧张了。

“嗯。”步惊云没转头,灯笼却偷眼端详,寻思着这可不像是话音已了的意思。

可小弟子左右都等不来后一句,惊云道主仿佛入了九空无界,与这一方土地隔了数百层地狱、几十年过往,直去向极安宁极静远的地方了。

灯笼不敢出声,只好原地候着,他站在一旁注视着这位沉默寡言的武林神话,情不自禁地想:也许师父平日里在说话,只是我们听不到罢了。

许久,步惊云终于接着道:“莫赶走了那些乌鸦。”

灯笼刚平好的心莫名一抖,他生生把无数问号压了下去,沉稳地应下:“是,师父。”

在没有步天或怀灭的情况下,灯笼直觉自己最好还是不要提出疑问,于是回了差事便赶紧离开了。

直到他走出飞云堂百步后,才如梦初醒,自己是不是被师父赶出来的?转念一想那些不见的仆从,更添怀疑,莫非是师父不愿叫人留在飞云堂?

灯笼越想心中越不安,沿着纵云天梯一路小跑,找元正去了。

 

堂外风吹哀草无人问,堂内形影相吊空对灯。

步惊云仍坐在屋中央,灯笼走后,他连房门也不关了,攥着一小块蜡,望着门外,不知在想什么。

他一手横在桌上,刚刚灯笼没敢看仔细,若是他凝神注视,会发现他们门主正按着一把剑。

却不是绝世好剑。

它形制古朴,甚至简单地过分,近乎笨拙。剑身经历了无数次的战斗,也经历了无数次的打磨,有许多缺口,但其光却如月出青山,水溢于塘,温和而不失锋利。步惊云的手慢慢地轻抚这柄长剑,就如父亲给予爱儿无限赞赏*。

这把剑是他刚刚得来的。

今天一早,步惊云整理了儿子的遗物,自步天走后那间屋子步惊云没让任何人进去过,所以当他打开门时,里面还如往常一样。

步天秉性端正,住所也收拾得一丝不苟,江湖人四海漂泊,没什么物件,屋内除了一些生活起居的用具,只有一把剑被放在了内室的柜子里。

步渊亭虽是闻名的铸剑师,步惊云继承他的技艺,七十年来却只打过两把剑。

这是第一把,也是当年他送给步天的生辰礼物。

他将剑抽出一半,正好瞧见剑身上刻了两个稚嫩的字,乘风。

梦魂不惮长安远,几度乘风问起居?*

步惊云顿感心中胀痛,又暖又涩,少顷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爹就借你的乘风,等你来问。步惊云回剑入鞘,闭上了眼,眉间微微蹙起,终究还是不忍再看。

他携剑回返堂中,备了一点酒,想了想又沏上一壶茶,桌上放两个杯子,来等人回家。

树影交叠,阳光从东边的窗格进来,又从西边的窗格出去,中间唯有鸟雀飞入堂中,叽叽喳喳地替他催促,令此间主人高看一眼,倒也没有动手来撵。

夜间转凉,雀儿都飞走了,桌上点了灯火,步惊云仍没有动,他的眼睛随着月亮的升起愈来愈亮。

天儿日间不能到,夜里总会到的。

他起身换了一壶茶,刚坐定,便望见堂下走上来一个人,那人持着烛火,拾级而上,几步就入了堂:“爹。”

步惊云绷紧的嘴角连着压抑的眉峰都舒展开来,掌下一松,站了起来。

“天儿。”

步天见着一桌摆设便知晓他爹已什么都明白了,不由心中长叹,爹的心思实在太缜密,江湖上能骗步惊云的人本就少之又少,自己如何瞒得过他。

“天儿,坐吧。”步惊云见屋外乌云已至,满天星斗皆息,徒留室内一灯如豆,映着来人身形模糊,却真的不能再真。

他没料错。

昨夜他从梦中醒来后,只见圆月将沉,曙光乍现,照他门扉未关,便索性起身去了后园,没想到,真叫他在昨夜站立的青石板上,发现了几滴烛花。

居然是真的……

步惊云之前不信鬼神,如今却宁愿当他们是真。

曾有佛门中人说步惊云佛性甚高,单凭顿悟苦集灭道,识破因果转业,就堪称佛慧不低。佛语有云:“众缘和合。”他昨日前来后园,种种相聚,果然早有因由。

步惊云抠起那块蜡,用内力放在手中冰着,心里却热了。

原来,真的是天儿有意回来探我。

探亲的人是真,就算是魂魄归乡,终归也非一场大梦。步惊云此时站在阴阳两隔的儿子对面,个中况味,只有自己清楚。

“爹……”步天看着桌上的酒杯,有些为难地开口,他碰不了阳间的东西,自然也包括酒。

步惊云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背过身将杯子一叠。

步天在旁看着他爹的背影和那头霜染白发,不禁鼻子发酸,爹为武林和中州奔波这么多年,付出良多,他在时尚能于跟前与爹说说话,走了又有谁照顾爹呢。

可惜步天这一番担忧,全天下恐怕也只他一人这么想了。

“天儿,我们去走走罢。”一样的邀约,今日却从步惊云口中说出了。

“好。”

后园空无一人,连灯都没点,步天持着烛火走在稍前面,为父亲照着亮,虽然二人都身怀深厚功力,目视不惧黑暗,但步天仍旧小心看护着那盏脆弱的灯火。

步惊云自然是由着儿子。

他静静地跟在步天后面,自己面冷,不擅言语表达内心,只有在作为卓山的十二年里才添了些许的烟火气,此后二十年冰封,性格更是冷峻。而此时此刻,世间亲缘皆凋敝的当下,再见到陪伴自己的血肉至亲,他难道还要抱持着缄默吗?

“天儿……”步惊云尝试着主动张口。

“爹。”步天马上回头应道,烛火映衬下的脸盘方正,眼中孺慕之意如昔。

“你现在……好不好?”为人父母,纵使儿女到了阴间冥界,仍旧怀着最朴实的牵挂担心。

“我到了不久,就遇见了怀灭和霍男……后来,易风那小子来了,我听他说起上边的事,心里一直很担心爹。”

步惊云一想到儿子身在阴间竟还在担心在人世的自己,心中既无奈又心酸。

“不久后,很多人都到了,我们就留在原地等着,一个个询问,终于有一天……等来了连城志。这场千年大劫果然被爹和风师叔成功化解了。”步天说及此处,露出一幅如释重担的脸色。

“不过没多少时日,易风那边的人出现了。”他握紧了烛台,“爹,虽然此后一直无人再来,但据荆奴说,杀他的人会对易风的孩子不利,你们也去了易天岛,这之后……是怎么回事?”

“天儿,有人说易风之子是千年大劫的劫心,皇帝要将他捉去,我和你风师叔决心保下他。”步惊云轻描淡写的两三句话便将一番明争暗斗说尽了,“最终皇帝答应你师叔带着那孩子隐居,亲自教养。”

步天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刚刚听到父亲和风师叔一力对抗天下,虽不在当场,却紧张万分,此事能有一个双方和解的结局,着实难得。

步惊云见步天没提及无名和龙儿,想必两人是去了剑界,天绝双剑和剑圣,三位武林上的剑道极致,最后在用剑者一生追求的终极聚首,也可以说是求仁得仁了。

“天儿,这次大劫多亏了你,才阻止了龙脉被连城志破坏。”

步惊云本不愿提此事,在他眼里,为了天下敢于承担固然是可敬,但要牺牲步天去赌这万一的机会,步惊云宁可在白龙溪同归于尽。可他此时还是要说,因为这是步天做的选择,是步天认为自己为中州,为他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

即使步惊云不信天底下没有人能从逆乾坤中救回步天,也不能否认步天的自愿赴死。

他曾恨过易风,因为是他用江湖大义胁迫步天加入赌局,恨连城志,因为是他逼易风以步天为赌,但到最后,千恨万恨,还是最恨自己,留不住怀中一命。

“爹……你对我失望吗?”父子血脉相连,步惊云不开口,步天已懂得那怅恨。可这问题剜心刺骨,他说完连身影都薄了三分。

步惊云见状忙去握,却握不住,堪堪做出一个揽住肩膊的动作,好似护得很稳。可他并没有,步天走后的日日夜夜里他都在想,若不是他的勉强,天儿是不是已在天山某个地方安稳一生了。原来他从未清楚地明白,他的看法,是枷锁,更是支柱,是那么被在乎的一件事。

“不,天儿。”他望着儿子的英魂,心口如将刺一点点拔出,“纵然百炼仍不折其刚,你初心不变,一直是我的骄傲。”

步天笑了,嘴角却向下,倒似哭。他最怕这问题的答案,也最想知道这答案。如今晓得了,却不知该哭该笑。

他这一生,“惊云之子”带给他的,在他的心中远比荣誉和苦难多得多。

步天伸出左手,覆上了步惊云搭在他肩上的手:“爹。”

正巧这时灯台流下的烛泪落在了步天的手背上,神魂短暂一凝,叫父子两人的手匆匆交握了一瞬。

步天这次真的笑了:“不愧是易风找的灯,真是时灵时不灵。”

“易风找的?”步惊云也有意岔开话题,但手依然虚护着步天。

“是。”两人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步天却没再说易风和灯,而是接着道,“怀灭说他无甚牵挂,但让我替他向爹谢谢怀空的事。”

步惊云当日将怀灭与怀空葬在了一处,竖碑立像,也算了却怀灭心愿。

 “……”步惊云一时沉默,怀灭于他半生恩义,最终却因他的决定而死,他所做的委实不算什么,“不必。”

怀灭怀空埋骨于长成镇,青石小巷,古木成林,乡人偶然抬头,看见的是遮阴的双树,而非遥远的腥风血雨。虽天意叫两兄弟生死相离二十年,终究还是一抔黄土比邻而眠。

怀家兄弟与两父子都颇有因缘,故人之事,此刻娓娓道来,始觉少年子弟江湖老。

“爹,再往前走,就能望见中枢塔了。”

二人不知不觉间竟已走到了院子的后门。

过了中枢塔后便是湖心小筑,湖边有一处松柏茂密的地方,最为宁静。步惊云思及此心念一滞,连脚步都缓了缓。

步天抬头望了望夜色,乱云蔽空,正是少见的无风也无月。

“爹……”

“天儿。”

父子默契无间,步天未张口,步惊云就已懂了。从来良宵苦短,既有相聚,便有分离。

只是原来都是步天送他远行,现今他来偿债,夜夜送儿子转身离去。

“爹,我走了。”步天面对面站着,眼中有不舍,神情却比第一次见面要平和多了,“明晚我再来。”

“好,爹等着你。”步惊云声音低沉,一字一句话得坚实,也不知这承诺是谁应了谁。

步天一笑,转身走出了风云阁,步惊云立在门前,看那一豆灯火在如墨的夜色里飘摇着,渐渐隐没,最后消失在这苍茫的天地之中。

 

Tbc

 

 

 

注*1:来自原作,风云漫画第三部,199回

*2:“吴树燕云断尺书,迢迢两地恨何如。梦魂不惮长安远,几度乘风问起居。”宋凌云《忆父》

 

 


评论 ( 8 )
热度 ( 22 )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惊蛰酒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