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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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漫画/步家父子(亲情向)】 秉烛夜游(一)

*早白发,缘愁万缕,皆往夜台去*

  

天荫城上惊云道,平步登天未可知。

此去天下会时节已久,城中百姓早不知雄霸何许人也,顺着石阶往孤云深处望去,只探得天梯高悬,盘道陡峭,尽头有一山门牌楼,隔开云上云下,很是巍然,好似教人知晓,过了这里,便不是凡人地界了。

灯笼在山门前驻了马,将缰绳递给一旁小弟子,便匆匆往上面赶,可没到三分教场便被元正阻住,不让他再走。

天山冬日里的雪风不小,非得运起内力才不至于哆哆嗦嗦。灯笼习武时候不长,能进惊云道全凭天生異稟,功力颇为不济,在临进屋的紧要关头被拖延,当即瞪起了一双绿豆眼。

可来人性情果断,且和神锋一脉同出的稳当,此刻不慌不忙地扯住人,说了一句话:“门主去后山了。”

话音甫落,绿豆便瘪了,灯笼也熄了。

这句话威力不可谓不小,其中缘由却简单。

自从佛顶回来后,门主很少去后山,底下的弟子们猜是触景伤情,而像他们这些常在门主身边的,虽不敢妄加揣测,但也懂得不应在这个时候打扰的道理。

见灯笼不再坚持,神色也变得萧索,元正亦长叹一声。

少主为人宽厚,待他们极好,门主不在时与他们同进同退,尽力把持住了底下一众豺狼虎豹。可是这样的人,竟比所有人都先走了一步。元正站在飞云堂下,想起他当日折命护卫的青年,不由得十分惋惜。

“今天真是冷啊。”

灯笼缩着脖子遥望了一眼后山的方向,那里的风似乎格外急。

死神哀伤,天地同悲。

元正摆了摆手:“快回屋吧。”

 

惊云道起于天下会旧址,故而有许多地方步惊云动过,也有一些地方,他不准动。

望霜楼是大师兄秦霜的,风云阁里他留了飞云堂议事,天下第一楼倒是早早拆了,唯有湖心小筑他不知做什么处置,便交予了步天去办。

谁知天意弄人,他最后竟将儿子葬在了这湖边。天山上难得有水,君子安雅,也许这样的安排正合了步天生前的意愿。

步惊云沉默地伫立在坟冢前,山风受他的云气搅扰,都绕道而行。俄而有霜花从墓前拂过不落,他见着,无端心痛,便敛了内力,不欲搅扰爱子泉下安宁。

今日他是来将绝世残躯埋在步天墓旁,一则以黑寒之气镇蛇鼠虫蚁,护佑棺椁;二则虽人剑一心,但绝世锋断他却不能归隐,只好将愿望寄于战友,让其陪伴在儿子身旁,也算同去同归。

过去四十年里,他东奔西走,云无常定,不过总算知道儿子在等他,就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回去。

而今望断乡关,相看只有山如旧。

 “当——”

远处钟声传来,步惊云抚碑无言,斜阳恰巧传林而过,落在汉白玉石上的“爱儿”两字,不禁让他心头一暖。

“天儿……”

爹已杀了连城志,你安息吧。

葬好绝世,步惊云与步天话了别,自小径缓缓离开。刚走出不远,路旁桑树上的寒鸦竟莫名惊飞,惹死神蹙起眉头。

“门主。”见门主从后山回来,门众们都赶忙行礼。

“嗯。”

步惊云本已越过他们,却又停住了脚步:“在后山多种些松柏。”

“是!门主。”松了口气的弟子们立时挺直腰背,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有步惊云在的惊云道就像静海沉渊,江湖浪再大也翻不出排云掌的手底,不止因他难逢敌手的武学修为和狠辣手段,还有一颗莫测高深的云心。

它令人忌惮,更令人好奇。

这让所有人在关注惊云道门主一举一动的同时,还猜测着他行为背后的意义。

但人所做的事情,不是桩桩件件都有其目的。

比如现在,步惊云夜里来到了风云阁的后园,却似乎只是在散步。

银河渺渺,月亮被不知哪里来的乱云遮住,明明灭灭,照园中树影模糊,幽晦难明。

步惊云负手而立,闭目冥想。今日他路过后山桑树时觉得不妥,刚刚探过后,却无事发生。天儿,难道只是我……思虑过多?

山间静谧,站久了便渐无风声,但如风云这等功力的高手,却能从死寂中听出一丝烛花爆裂的噼啪声。

能近自己十步却没叫他察觉,倒也新奇。步惊云泰然处之,暗蓄内力,且看来人有何行动。

良久,噼啪声依旧响着,那人仍动也不动。

步惊云从来不缺耐心,然而今天他夜有所思,不愿和来路不明的人耗下时间,此人接近自己并非刺杀,可见是有事,既然有事,那就该坦诚相见。他正要睁开眼睛探明,便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爹。”

这称呼再寻常不过了,是他与儿子时日不长的相处中,最最听惯的喜悦爽朗。但此时此刻,饶是步惊云,乍听之下都惊得一愣。

“……”

“爹,好久不见了……”来人高大挺拔,眉眼斜飞,七分像他,三分磨平了料峭,恰似北水乡的沉静波涛。

这当然是他的血脉骨肉,他的爱子,步天。

步惊云哑然,思及白日里的孤坟照日、寒鸦投林,心中有几分清楚,又有几分不愿承认,凝视半晌才话了句:“天儿……”

步天却有些歉意,他秉着烛火,终于向父亲走近几步:“爹,对不起……把你给吵醒了。”

“不妨事。”步惊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步天走来,一时欲喜还悲,皆在心头翻涌。

等到步天站定了,步惊云于烛光中见他面貌如同生前,仍在笑着,便不禁抬手去抚儿子的肩,还没等步天开口,手已搭下。

自然是落了空。

步天不忍见父亲眉间落寞,连忙说道:“爹,我们许久未见,还从未一起散过步,你随儿子去走走吧。”

“……好。”步惊云强自压下涩意,来就他爱子一番苦心。

步惊云不信鬼神,不信宿命,如今竟随着已逝的儿子秉烛夜游。兴许是梦是鬼,是真是假,在惊云道主看来又有什么关系。

红尘三千,人间一梦,此时他们父子重逢,与从前千百次的重逢似乎也并无区别。

步天稍靠前一武走着,去处山雾从两人身旁穿过,却愈来愈浓,步惊云沉默地看着模糊不清的前方,纵然不明也没有询问。

雾霭遮蔽了视线,但步天脚步不停,边行边与步惊云聊起了故旧。

当年,北水乡卓家有一棵枣树,每当夏末秋初,就会结出许多枣子。

卓家有一对儿女,最喜欢吃枣。

每每到了结枣的时候,就嚷着打枣。

说着说着,前面手持烛火的人不知何时已身着十岁孩童的衣衫,散着头发,脚上是一双绣着熟悉纹样的布鞋。他在前面走,后面跟着的白发男人便放缓了步子,随着他小小的步伐慢慢向前。

“爹!再往左一些!”

稚嫩的童声在院子里响起,男人侧耳听过,依稀是昨日的浪底白花、莺初解语,让他软了心肠,嘴角带笑。

“好了,枣不能一次打光,留下些,明年才结的更多。”低沉的男声响起,估摸着便是这孩童的父亲了。

“爹也曾提过,有个算卦的高人说:‘势不可去尽,福不可享尽。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步天于院子外面顿足,声音童稚却沉稳,但提及父亲,总是难掩敬慕。

“世上道理,大都相似。”步惊云在无求易决上已臻化境,于自然生死颇多感悟,此刻缓缓道来,虽朴实却也是他历尽沧桑的肺腑之言。

二人正叙话,院子里的女童已经欢呼起来:“爹!今年的枣真甜!”

“嗯,快去给你娘尝尝——”

话音未落,便听得门扉“咔嗒”一声开启。

“婷儿,天儿。”那是一个温婉的声音,像是倦鸟的归巢,让人心头生暖。

“娘。”轻快地脚步声响起,应是这少年跑到了母亲身边。

妇人揽罢孩子,脚步缓缓行至树下,拾了几个大枣先叫丈夫来尝:“阿山。”

墙内农家平和喜乐,本应是白头生死鸳鸯浦。梦中人懵懂在院中笑着,做梦的人站在屋外听着,非是断肠,犹恨断肠。

他把这怅恨压在心头琢磨来去,仍是天不许。

见步惊云神色渐覆了霜,步天忙来暖:“爹……”

张了口却又不知从何劝解,一时十分负疚,小小身躯站在父亲身边,巴巴地拿手去牵步惊云的衣角。

步惊云一望儿子,愁云已散了五分,再俯下身时早虹销雨霁,他左手拉过儿子的手攥紧,发现竟能握住,喜不自胜,眉目间似乎变回了北水乡的卓山,温厚慈爱,此刻低着头来问幼子:“天儿,我们回去罢?”

步天仰头看他爹,见天色转晴,心中大慰,他从来孝顺体贴,刚道声是,腿脚已迈开带路了。

走了两步才思及父亲前一刻的身影,一时恍惚。

记得爹带娘和他们兄妹去村口的风云雕像看过,那是步天第一次见到“步惊云”,他不禁仔细端详了塑像刀劈斧凿的侧脸,又飞快地瞧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欲言又止。

步婷年纪小,一派天真可爱,快言快语地就说给了母亲听:“娘,这个步惊云的相貌好像……好像爹!”

步天紧握着母亲的手,感到母亲身体微微一僵,然后缓缓说道:“是吗……”

那时,他们的父亲笑着说道:“怎会呢?我这样平凡,怎会和与武林上的传奇人物相像呢?不过我仍有一点比他强……”

父亲的眼神很是慈爱,步天虽没有说话,却不再是一幅沉静脸色。他的心底里已经埋下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念头,而在当时,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他终于明白,原来爹就是步惊云,不仅是他心中的伟岸人物,也是世人口中的英雄,不过于他眼中,同样都是值得仰望的高大背影。

娘亲去世,爹的话越来越少,顾盼回首都是一派冷寂峥嵘,唯独对着自己,眼睛里仍是暖的,于是步天懵懂间已担起了另一份责任,他也不善言语,但心头失落时仍勉力与父亲说笑,赞外面天地广阔,喜路边走兽可爱非常,日日与他父亲解闷排遣。一路父子相扶,便也不觉得难熬。

步天正忆着过往,不知不觉身形已变回了成人模样。

步惊云也不吵他,甚至放慢了脚步,默默地牵着儿子宽厚的手掌,两人并肩行走,竟觉难得。

他晓得梦都是会醒的,更深知梦由心生,遂不敢多想。自步天身亡,他冥思不能入定,卧床亦无梦,醒来也少去后山,只当爱子去了别处好眠。

如今定是天儿回来探他,他自然由得。

父子俩走了半晌,步天方回过神来,见此状况,甚是羞惭:“爹,对不住,我一时想得入了迷。”

“天儿,爹从不怪你。”步惊云是杀伐果断的性格,话到此刻却顿住了,良久嘶声接道,“一直是爹对你不起。”

步天右手持着灯,左手紧紧攥住父亲的手掌:“爹……你不要这么说,是我拖累了你——”

“天儿。”步惊云打断了步天的话,他知道见面十分难得,哪舍得阻拦儿子半个字,但他料定了后面的话必然句句诛心,于是先开了口。

步天一愣,长叹了一声,无奈笑道:“事到如今,我说这些干什么……”

“天儿……”步惊云终于搭上了儿子的肩膊,略略心安,“我曾说我比过去的步惊云幸福,我现在依然这么认为。我曾有你娘、婷儿,现在……现在我有你,天儿,你在我就已很好。”

他欠儿子的何其多,本要拼尽一切护他爱他,却在有生之年硬是错过了他。

是他的错。

步天何时听过父亲如此深情来劝,眼前一片模糊,只是强忍着方才没有失声痛哭。他知道他们父子这一辈子情深缘浅,易散难聚,但自己却几番走入死路,叫父亲挂碍,如今更是阴阳两隔,让他爹心痛如斯。

是他的错。

步天还要张口,来承他爹的一片深恩,但不知听见了什么,脸色陡然一变,拉了父亲的手要走。

“爹,时辰到了,我要走了,明日,明日我再来见你!”

片刻间两人已回到了花园中,浓雾愈来愈薄,步天的手仍拽定父亲。步惊云见儿子神色仓皇,心头亦是一紧。他明明知道是梦的,他明明知道会有梦醒的时候,但从未想见松开手是那么难。

可他还是答应了,因为对儿子的承诺,步惊云不会有半分犹疑,从前不会,此刻亦然*:“好,天儿,爹一定等着你。”

得了答复,步天终于放手,雾气涌上两人之间,霎时便挟着人影消失了。

步惊云右手虚握一下,什么也没抓到。

蓦然悲痛莫名。

再向四周望去,仍是后园景致,于他眼中却空无一物,不如不看。

他刚阖了双眼,梦中人便醒来了。

 

注:*出自原作,风云第三部115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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