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坑*
少年情怀总是诗,人在年纪小的时候老爱想些有的没的,就像孟昶现在记起那天时,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不是密道尽头,而是路途中透过石林空洞,打在孟涛脸上的光斑,细碎、微小,好似把他自己点上亮照在他哥心头。
他二十七岁的脑子里净是些十七岁的新愁别绪和七岁时的光怪陆离,于是只好一本正经地忍着,直到忍不住了,倒在奏折上捂着发酸的鼻头无语凝噎。
“皇上!”
正当蜀国帝王在书房感时伤怀的当口,门口的老内侍却兴致勃勃地进来吼了一嗓子,立时就把孟昶揪出了周公之会。
“何事惊慌?”好在国主是个不拘小节的和顺人,由此便有这一问。
“皇上,逍,逍遥王回来了!”老内侍岂能不知道君王日夜挂怀的人是谁,他见过多次两兄弟相聚,难得这一回急急慌慌的,正是为了眼前这位贵人。
“什么……皇兄回来了……”孟昶喜不自胜,竟有些恍惚,“快,摆驾去逍遥王府——不行,准备轿子,朕便装前去!”
皇宫一阵鸡飞狗跳,紧赶慢跑,才匆匆赶上了孟涛进府的这一刻。
喜欢逗人玩的恶劣趣味大概是逍遥王的天性,在这方面,他从不偏袒,有始有终。
但他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被人所逗。
“皇兄!”
怀中挺拔的少年仰头看他,脸庞圆圆滚滚,还没长成后来方正的形状,他瞪大了双眼,认认真真地盯着自己的兄长,瞳孔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和依恋,又兼有成年的含蓄和孩童的率直。
孟涛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惊吓过后早软成了一汪春水,揽着小小的皇帝,想抱又有些迟疑,手卡在背上,好不尴尬。
“皇上……”
“皇兄,朕还以为……”孟昶这才意识到粘得太紧,有失帝王仪度,稍稍退了半步站好。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孟涛顺势把手搭在少年肩上,忍不住摸了摸弟弟皱成一团的圆脸,“别担心,我答应的事,一定办得到。”
“皇兄……”孟昶仰望着兄长比他高出不少的身影,不由悲从中来。这般珍惜,又能相处几日呢。
“我这次出行,带回了解药。”孟涛拉他坐上主位,自己则立在一边。
“什么?!”孟昶何止是惊讶,他看向兄长的眼神里已全是敬仰,怕是从此以后,国主脑中逍遥王有通天彻地之能的伟岸形象又要添上一笔。
“哎,全仰仗师父咯。”孟涛玩笑般地向空中谦逊一礼,然后温和地拍拍少年的肩,眼中都是安慰关怀,“我告诉过你了,放心。”
“这次真是多谢曾公了。”孟昶也学孟涛一样作了揖,又按着兄长的手眼眶含泪,“多谢皇兄。”
天知道孟涛费了多少力才忍下不刮刮弟弟的红鼻子。
“今日太晚,夜有宵禁,恐不方便,皇上先回去吧。”逍遥王攥紧了皇帝的手。
孟昶只当哥哥担心,便也不再多说,他起身向门外走了两步,在原地突然停住,又跑回来匆匆抱了抱兄长,不是很用力,就像是个告别的仪式。
“朕先回去了……皇兄好好休息。”
“嗯,我知道。”
孟涛目送皇帝远去,回味着刚刚弟弟的孩子心性,不禁微微一笑。
“王爷。”
“嗯?”孟涛回神,轻轻打着扇。
“药……”孟飞请示孟涛。
“你明天卯时前煎好,然后过来告诉我。”孟涛似乎真的是疲了,笑意渐渐隐没,低垂着眼睛,转身向后堂走去。
“是。”
第二日清晨,孟涛一夜无梦,难得好眠,未等孟飞叫醒便去了庖屋。
“飞儿,药煎好了吗?”
“王爷。”孟飞正欲将炉火熄灭,见孟涛过来,忙放下手中活计,“已经煎好了。”
“你去备马吧,这里我来。”孟涛点点头,让他离开。
“可是……”孟飞有些犹豫,这种小事要王爷亲自动手,似乎有点不合适。
“你就去吧。”孟涛示意无碍,转头拿起揭盖子用的布巾,不再理会他。
“……是。”
待孟飞走后,孟涛立即关上了屋门,然后微微掀起砂锅的盖子,拿出了一把小刀。
孟昶今日已是一十三岁,个头又矮了一些,早已在殿内等待兄长,待“逍遥王求见”的声音一落,便急匆匆地迎了上去。
“皇兄!”
“皇上。”孟涛今日没有持扇,脸色苍白,双颊却有着红晕,不过看起来精神尚好。
“皇兄旅途奔波,昨晚休息的可好?”孟昶不无担心地将他让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很好。”孟涛微微一笑,然后从交领的衣襟内拿出一个瓷瓶,“这是煎好的药,你快服下。”
见皇兄如此重视小心,孟昶亦不敢怠慢,马上接过,仰头喝得不剩一滴。
孟涛目不转睛,仔细观察着弟弟的表情:“怎么样?”
孟昶摇摇头,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没事,皇兄不必担心……咳,就是有些苦。”
真是小孩子心性。逍遥王忍俊不禁,但也只是在心中暗暗想道。
这毒在皇帝身上久矣,恐怕已经对他的心理也造成了影响,孟涛知道帝王心中不虞,平日里尽量当他还是个成年人。
过了片刻,孟昶突然表情一变。
“怎么?!”孟涛心存犹疑,见弟弟表情不对,立刻站了起来。
“啊,无碍。”孟昶未感到身上有什么不适,便没有说出口中怪味的感受。
“你啊……我给你拿点蜜饯。”孟涛无奈地看着少年样貌的弟弟,吩咐内侍,“孙公公,你去取些点心过来。”
皇帝本想要拦,抿了抿嘴,还是放弃了。
“皇上,曾公说夜间时会有些疼,你且忍一忍。”
“皇兄放心,这点‘苦’我还是吃得的。”皇帝无奈地瞥了兄长一眼。
孟涛笑笑,不再多说。
用了点心,逍遥王就要前往御书房代皇帝批阅奏章了,孟昶见他脸色还是发白,劝道:“皇兄刚回便要忙碌,千万别累着,朕也可以批的。”
“你快去睡吧。”孟涛摇摇头,示意孙公公将皇帝请回去,“就算是对得起我辛辛苦苦寻来的药。”
“朕……好吧。”孟昶只得回内殿休息。
孟涛目送弟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此间,才放心地坐回书案,一想到皇帝过不了几日就会回到那个一板一眼的形象,他竟有些舍不得了。
夜晚孟涛留宿皇宫以防万一,便叫飞儿明日将药方带到太医院去煎。
老规矩,还是要在煎完后叫他。
孟涛凑活着在偏殿睡了一觉,第二天卯时又提前到了御药房。
偌大的药房空无一人,原来的值守太医都被孟飞赶走了,这种大事,他受王爷所托,一切步骤都是亲自过手的。
“飞儿,药好了吗?”
“马上就好了,王爷。”
孟飞看着孟涛面色红润许多,却仍旧不太精神,便问道:“王爷,我保证一会儿亲自端去御书房,岂敢劳您动手?”
“怎么,我现在端个碗都不行了?”孟涛拿着扇子戳了戳孟飞的后背,“快走吧。”
“那,别忘了熄火啊,王爷。”
“我知道了。”孟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瞪了孟飞一眼,“大总管。”
“嘿嘿,飞儿不敢。”
孟飞离开了御药房后,孟涛将药备好,就回了皇帝寝宫,只见寝宫房门紧闭,窗帷皆蔽。
这小子,还睡着呢。
“啊,陛下!”
突然,正殿内传来一声老者的叫喊,孟涛皱眉,是孙内侍。
他大步走到殿门口,喝问:“孙公公,出什么事了?”
“不要惊慌……”半晌,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朕无碍,叫皇兄进来。”
殿内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门口打开一个缝隙,露出老内侍惊恐忐忑的脸。
“王,王爷,快进来吧。”
孟涛眉头紧皱,单手端着药闪进了屋。
殿里光线昏暗,还没来得及点上烛火,一个背影立于塌前,见他进来也没转身。
孟涛惊喜地发现,这身形竟是比昨日高大壮实了不少。
“皇上……”
“哎……”长叹一声,孟昶犹豫半晌,还是转过身来,面对着兄长,“这药真够烈的。”
饶是孟涛也难掩吃惊的神色,盖因孟昶的确恢复了一年的外貌,但四肢这么壮实,竟是全身都起了浮肿。
“去请张太医吧。”孟昶身为病人倒是镇定,没有多说,只是叫孙公公唤熟知内情的人过来一诊。
“你先躺着。”
孟涛将药碗放在一旁的桌上,去扶胖了一圈的皇帝。
“皇兄,朕真没事。”孟昶哭笑不得地看着孟涛小心翼翼地对他,还欲要礼让一番,但当他见到逍遥王的神色后,赶忙住了手。
有人说,逍遥王是个肚量大的人,海纳百川,潇洒从容;还有人说,孟涛是个浪子,游戏人间,风流多情。总而言之,极少有什么事能让这个人露出纠结抑或凝重的表情。
可孟昶知道,他的皇兄愁肠百结,情深似海,只不过……掩饰得太好。
此时的孟涛皱着眉,脸色比昨日还白上三分,一双平日里温和而狡猾的眼睛也不动了,像是冬季枯荷漂浮的古池,叫他不愿多看。
好在太医来得快,诊过后说是没什么大碍,大抵就是药性太烈,恢复得太急,龙体才起了反应。
孟涛这才好些,低声询问着需不需要暂停服药,张太医也不很确定,只说不清楚。但众人皆知,皇帝只剩下十三天,冒然停药,不知道七日的解毒还捱不捱得过。
“不停,皇兄,这样的情况,躺上一两日也好不了,早日解毒才是正事。”说罢,蜀帝便拿过凉了的药碗仰头喝下。
孟涛没阻拦,过了良久,他缓缓地点头。
“皇上,我再出去一趟。”
“……”孟昶似乎料到了这样的情况,他想笑一笑,但肥胖的脸似乎控制不好表情,皱成了一团,但至少努力直视着孟涛凝重的眼睛,“早日回来。”
孟涛拱了拱手。
古池的水面破开些许,湿润了冻住的寒冰。
这一别,太难了。
他为了一争这最后的生机,不知道是否会失去真正珍贵的相处时光。
若是此次……失败,孟涛心想,他便再也——
自己还能逃避吗,已经答应了弟弟护卫国家辅佐侄子,即使再痛,逍遥王亦只能永留在皇宫之内。
那就惩罚我自己吧,无论如何,他都希望孟昶平平安安、长长久久地能活下去。
可是这难道不也是在惩罚孟昶吗?一个声音在心底里诘问着。
孟涛临走之前,回了头,他的小弟站在殿门口送他,笑意盎然:“皇兄,莫要担心,回来时说不定朕都已经恢复如初了。”
“是啊。”孟涛也回以笑容,他的眼睛温暖和煦,开了一池的莲花。
三日后的京城,马蹄声急促,正是前往临近皇宫的逍遥王府。
“王爷!”一个穿着白色坎肩的青年护卫在府门口叫着。
“飞儿。”马上的男子点头,这人穿着白色嵌紫边的长袍,潇洒中带三分贵气,只是脸色很不好看,像是倦极。
“每日有没有好好给陛下熬药?”骑马之人正是孟涛,他下马进府,开口第一句便问及最关心的事。
“放心吧王爷,宫中现下很安稳。”孟飞连忙点头,以示自己好好完成任务了,欣喜之余又难免多瞧了逍遥王几眼,王府主人三日不见,已是憔悴不已。
他忍不住开口:“王爷您——”
“我怎么了?”孟涛转头看他,似乎突然了悟地问道,“我每日交给你的瓶子,你有没有将里面的东西放进去?”
“放进去了……”孟飞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那是什么药材啊,像是——”
“那是鲜鹿血。”
“啊!”孟飞心结终于解开,松了一口气。
可这一打岔,孟飞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只听到孟涛说:“我先稍作休整,晌午过后再去面圣。”
“飞儿马上去吩咐。”
孟涛满意地笑笑,心中确实因为回到府中而感到了宽慰。
已经过去四天,想来皇上已经十七岁了。
他如此思索着,渐渐沉入了梦乡,等到醒来,已是申时。
“王爷?”
“唔,我险些睡过了……”
“王爷,你脸色太差了,还是在府里多休息休息,有什么话交飞儿去说吧。”孟飞脸上难掩担忧。
“不用,我就是连夜赶路有点困了。”孟涛坐直了身体,拍拍孟飞的肩,示意无碍,“我们这就走吧。”
此时孟昶正在内殿修养,他现在虽然身形拔高暴长,却全身肿胀不堪,太医多次问诊也解释不清,近来已经十分影响起居,夜间更是疼痛难忍,但孟昶刻意避开飞儿,尽力遮掩,叫熟悉的人都以为皇帝身体正转好。
孟涛此次入宫,孟昶心中欣喜又无比忐忑,皇兄慧眼如炬,一眼便会看穿自己的伪装,到时又该如何交代。
“皇上,逍遥王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
“快让皇兄进来。”孟昶将臃肿的身材靠在榻上,努力让脊背看起来挺拔一点。
“皇上。”孟涛衣带当风,虽然较往日瘦削,仍不减其风采。他有些急迫地走进来,在见到榻上帝王的那一刻,身形却突然凝滞。
“皇兄,三日不见啦。”孟昶似乎回到了往日的仁厚持重,他端着胳膊,眼睛平静而深远。
孟涛不问“怎么会这样”,亦不言“为什么瞒着我”,他只说了一句:
“孟昶,你不要担心,我此行所获一定能救你。”
此去来来复回回,剑阁千里层云,蜀道数峰清苦,孟涛都不言,他只言,我一定救你。
因这一句话,这一个承诺给弟弟而不是君王的誓言,孟昶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撑过去,便颓然歪在榻上。
“皇兄!”蜀帝哽咽不成句,“你看看自己……你已如斯憔悴,我终归……人生宿命,终究非人所能自决,放弃吧。”
“孟昶你给我听着!”孟涛一步跨过去,也不管什么君臣之仪,反正他从来也没理过,他气喘得很急,像是拼命吸着气,听着甚为可怖,“我有办法……你坚持住,你等着!你——且稍等片刻。”
说罢转身就走,转眼间就已离开了殿内,徒留孟昶一人怔愣在原地。
御药房的太医们只见一道人影划过眼前,殿中便多出了位贵人——逍遥王。
“王爷您——”
“飞儿!”孟涛疾言厉色,头也不回地喝到。
“在!”随后便到的年轻侍卫立刻捧上药方,“诸位大人烦请推到殿外。”
孟涛接过药方,立刻走到药灶旁:“你也离开。”
孟飞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睛。
“快!”孟涛已没有平时的温和从容,他迅速重开一锅添了水,早不理身后如何。
“是。”孟飞情知此时不可违逆,便老老实实地退出殿内,守好了殿门,不叫任何人接近。
与此同时,孟涛已经将药材放入,他看着锅内沸腾的开水,药汤的颜色渐转漆黑,一如老者洞察万物的双眼。
“‘孟家骨肉,以血为引;药服七日,命行凶险’,孟涛,你只知血乃药引,可知为何凶险?”
“弟子……不知。”
“凶险,不是指你幼弟的命,而是——你。”
孟涛思及两日前在崖上的对话,嘴边露出一丝苦笑。
凤仪,我对不住你。但是我今天,一定要试。
只见他竟在原地解了衣物,露出了精悍的赤裸上身,本来光洁的身上,竟已经有数道伤痕遍布左臂,而孟涛毫不迟疑,猛地拿起一只匕首,扎入心窝。
电光火石间,一切急变都无法制止,孟飞在门外偷看,惊得六魄去了一半。
孟涛还未停止行动,他单手连点几个大穴,发力猛抽匕首,刀刃带出的余血全都落入了药汤之中。
原来,这最后的迫不得已的药,竟是要心头血做引。
见血液已融入药汤,孟涛心头甫定,剧痛之下手便失了握力,匕首“铛啷”一声落了地。
此时孟飞早已抢入殿内,扶住了踉跄不稳的逍遥王,泣不成声:“王爷!”
“飞儿……”孟涛手捂伤口,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你将药煎好……送去皇上那……务必让他喝完。”
“飞儿知道。王爷,你别要说话,护住心脉要紧!”孟飞一边传输内力,一边大喊,“来人,叫太医!”
“不……别让他们进来,把我……挪到偏殿。”孟涛用言语制止孟飞,脸色惨白,“不许慌……”
“是,飞儿错了,王爷不要说话。”孟飞小心翼翼地抱起逍遥王,打开殿门,将那些太医全引到偏殿去。
“诸位大人!快点救治王爷!”
孟涛瞬间被团团围住,孟飞便让出了圈外,他看着仍侧头注视着他的王爷,知道这意思是要他回去,不禁心头又急又苦。
“好,我马上去!”
他抹抹眼泪,跑回了正殿。
他瞧见边缘还带着血迹的药锅,突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怪不得自第一次从曾公那里回来,王爷的脸色就一直不好,那些手臂上的疤痕刚刚结痂,决不是旧伤。这药,居然是要王爷每日放血来做药引,而什么“鲜鹿血”,当然是来骗自己这个蠢脑袋的。
他忍不住又要落泪,临到眼角,却被他马上擦去。
王爷这一切,都是为了皇上,我怎可为了自己伤心,耽误了陛下的服药,到那时,才真真是万死难赎。
一炷香后,孟飞十万分小心地端着凝聚自家王爷心头精血的一碗汤药,来到了皇帝的寝宫正殿。
“皇上!”他将药安放在桌案,然后俯身拜倒,“这是……我们王爷精心煎制的药,恳请您务必服下!”
孟昶依旧保持着孟涛离去时的姿势,眼神颓唐,但此刻,听到孟飞的泣血上谏,终于挪动了眼球,望向那碗药。
良久,连碗上的热气都渐渐消失,皇帝才开口:“拿过来。”
“是。”
孙内侍忙过去端了碗,服侍着皇帝喝下。
孟昶服了药,眉头却越来越皱。
飞儿瞧见如此情形也慌了,王爷心血,竟没有作用吗?
“飞儿,朕问你。”孟昶沙哑的声音传来,“这汤药为何这么腥?”
原来几次的药引,孟涛都尽力遮掩,孟昶怕苦,服了添加黄莲的药后会吃点心散味,更是难以辨认腥气。
但此次事出突然,根本来不及做手脚。
孟飞一愣,身上汗如雨下,王爷肯定不愿意皇上知道,可是他不说,万一皇上追问起王爷,该如何回答,更要紧的……万一王爷也出了事,该怎么办。
“臣……这是鲜鹿血。”他灵光一现,拿出了王爷唬他的话,去跟皇帝解释。
“哦?”孟昶眼神显然仍有怀疑,“皇兄呢?”
完了。孟飞心里咯噔一声。
“王爷,王爷刚刚回来,又去御药房熬药,身体很是疲累,暂且歇在偏殿了。”孟飞撒了一次慌,第二次便熟门熟路,愈加顺当。
“唔。”蜀帝不再说话,挥了挥手以示退下,“你代朕告诉皇兄,就说……算了,你叫他好好休息吧。”
如果还有几天活命,我亲自去见兄长,与他道别。
孟飞急忙告退。
又是三日,皇帝大好,身上浮肿尽消,身体也逐渐恢复成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如今垂下帘子,也能上朝安抚臣民了。
可是逍遥王,却迟迟不愿见皇上。
孟昶憋在心底,一日日汤药喝着,心头愈是发苦,愁的是不敢去见皇兄,徒惹他生气。
恰逢一个晴好日子,他批完了奏折,被人扶着在御花园锻炼腿脚,却听见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隐隐有人低声叫到:“快点快点!再晚一会儿,王爷就不行了!”
什么……孟昶眼前天旋地转,也不管逍遥王为何在宫内,跌跌撞撞地走向出声的方向。
“你说什么?!”他看着那小侍从手里拿着的沾血白布,胸口一窒,血液上冲至颅内,险些昏过去。
“啊!皇上恕罪!”小侍从刚把其他内侍遣走,转头竟撞见了皇帝,吓得“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快说!”孟昶强忍着一口气,又问了一遍。
“是,是逍遥王。”小侍从哆嗦着嘴,战战兢兢地回答,“王爷在御药房偏殿……吐血了……”
都道年少多情,可十多年过去,那些藏在孩童心目中的憧憬和眷恋,早已深入骨髓,随着并肩前行、互相扶持的时光变得沉郁而浓厚,如将它牵连,必将是层层翻涌,直至化为滔天巨浪,淹没一切。
孟昶乍听到这消息,脑海竟是一片空白,没有痛也没有苦,他让侍从扶着他赶去御药房,一路上不发一言。
临了御药房门口,他还站得很是平稳。
“皇上……”病床上的人嘴唇青紫,脸颊凹陷,胸口的绷带上渗出了殷红色,这病入膏肓之人似乎亦很惊讶,那面容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
你是谁?
孟昶刚想发问,泪却先流。
“你……”他眼前猛地一黑,竟是短暂地昏了过去,还没等侍从慌忙扶住,孟昶便以不可思议的坚韧意志醒了过来。
“为什么……会这样?”孟昶如坠深渊,跌坐在内侍拿来的软凳上,茫然发问,“飞儿,你告诉朕,为什么会这样?”
孟飞此时已经在榻下跪着,强忍着泪不敢落下,他本正在求王爷告知皇上,却没料到皇上突然到了。
“皇上……王爷用自己的心头血,做药引,为您煎药……”
原来如此。
孟昶啊孟昶。
你何德何能,叫皇兄舍命相救。
那榻上的人似乎感应到了帝王心声,值此凶险之时,仍缓缓开口:“昶儿……”
“皇兄!”孟昶不顾周围臣侍,扑到了榻边。
“我又有何德何能……让你……任我逍遥。”
“皇兄,你别说话,治伤要紧。”孟昶好似有无穷无尽的泪要流,无穷无尽的话要说,却都被孟涛身上的伤噎住,强装欢颜。
“师父说……七日之期,凶险异常……我……早已有了准备……”孟涛闭上了眼,“你不要自责。”
孟昶只是摇头,再不说话了。
“飞儿……你带陛下出去。”
“皇兄!不!皇兄!”孟昶小声叫喊着,却被孟飞半架半扶地请了出去,从小手无缚鸡之力的国主又怎么挣得过武林高手、大内侍卫。
夕阳西下,仿佛预示着一位名动天下的奇星即将沉入黑暗,孟昶没有离开,他就守在御药房院子的中央。
星河变换,月上中天,蜀国国主竟以病躯坐守,一直未动。
四个时辰过去,侍从来来去去,烛火成灰复燃,这折磨的长夜仿佛没个尽头。
直到风声挟气入耳,那是一声惊叫,把沉入渊狱已久的心唤醒,而四周的花草虫鸣终于挣脱了凝滞的气氛,蓦然变得生动起来。
“王爷!”
孟昶猛地抬头,穹庐尽处,曙光乍现,一颗启明星正冉冉升起。
end.
注*:
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孟昶《避暑摩诃池上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