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酒

里世界 wland:uid5835

【蛟戬】善渊(下)

 

*内有和长明灯.折花.痴欲的联动*

 

下、

 

欲界的漩涡洄流果然十分凶险,杨戬心中被连带着起了滔天巨浪,哪有心思去听其中具体是什么风,什么念。

他一个纵身登云已脱离欲界万里,灵识里的海水却还在翻涌不停。

“三首蛟!”他咬牙切齿地训斥,暂时封闭了两人灵识的联系。

扇子从他腰间跳出,化作一高大男子,伏在地上静默不言,只见他尚喘着粗气,眼角还泛着异样的潮红,飞速地瞥了杨戬一眼后,又立马低下头去,半晌才沙哑着声音慢慢说道:“属下知罪。”

“你妄动欲念,自然会受千刀万剐之刑。”

仿佛言出法随,杨戬话音刚落,三首蛟就支撑不住跪着的身体,趴在云端浑身抽搐起来。他痛得低声吼叫,原型的蛟头都藏不住,三只兽首隐隐约约地浮现在脖颈上方,虚幻的龙身在杨戬脚下蜷缩又伸展。

杨戬长叹一口气,自己也许不应该故意撩拨三首蛟的防线,但他何尝不是怀着警告的用意带它来欲界呢。

三首蛟,你乐极忘形了。

可惜三首蛟听不到这句劝谏,他此刻刚从纵容的情海狂潮中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还以为自己的心思险些暴露,即使要被罚,仍心惊胆战地遮着、掩着,生怕那人知晓背后的最大罪名,让他不得超生。讽刺地是,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被审判的确切理由是什么。

杨戬以为自己明白。这尾蛟龙数年来反复不停地在他的平静水面上打着旋,翻腾不休,求的是不过就是巫云楚雨、烟花风月。

二郎真君冷硬地背过身去,不再听背后的惨嚎和痛呼,阖上了眼睛。

 

欲界一行之后,杨戬依旧像往常一样,把三首蛟放置在正殿的桌案旁。

平日里虽被玉帝王母搞的焦头烂额,忙完后自酌一杯清茶,舞一套刀法,聊解心中郁气,过去后也不过尔尔。

天宫仙境,凡间年复一年的世事在眼中逐渐变得遥远、疏离,杨戬突然明白了玉帝王母及众仙家们为何如此草芥人命,他掌司法,日日与下界打交道,已是接触最多的仙人,却有这种错觉,那些每日被仙丹供奉、无根可归的上仙们,又哪里会存着悲悯心肠呢?都是些说与凡人话本的宽心之言罢了。

成仙之路,本就是太上忘情。但杨戬不能沉沦,他亦不会沉沦,大抵情之一字,便是他的化身,苍生、师友、亲朋,都是托举着他不至无情无心的支撑。

他紧紧握着那微烫的金铁,兵器的震鸣声自心中响起,划过耳边的劲风带着豪气与久违的人间情味,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战场上,那些遥远的金戈铁马、奇门玄功,终于令这位战神渐凉的心里燃起些许灯火。

但是三尖两刃刀却不会回应了,它冰冷地沉默着,是最尽忠职守的下属,除了为主人守这灯火,再无其他。

杨戬执着刀,一言不发,想将它掷在地上,默了良久,还是将它放回在架子上。

本来也,非朋非友。

虽然常说朋友易寻,知己难求。何为知己?便是彼此交心,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偌大的世上能找到这样一个人,便是上辈子积了福分。

杨戬自觉不是个有福之人,但他亦有知己,可笑的是,这位“知己”是被迫的,他们还不是朋友,就已经是知己了。

不过,杨戬偶尔又认可自己有些福分。毕竟,不是每对兄弟姐妹都是朋友,为友需要互相理解,血脉联系往往不一定管用,三妹很懂他,他们不仅是兄妹,更是朋友。

所以,杨戬根本想不到自己再度使出三尖两刃刀之时,竟是对着杨婵。

如果自己平常再对三妹关心一点,两个人互相沟通的时候再多一点,甚至于,如果他根本不上天,结果会不会完全不同。

他无法忍受这个代价,这是他的底线。他失去的如果比他得到的更多,那这种牺牲毫无意义。

但不知道天意是更残酷些,还是更慈悲些,它给出了另一种选择,他可以得到自己所有想要的,不过要付出更多。

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杨戬做出了选择。

 

俗语有云:好钢须锻。成事亦如此,非一波三折,方能成效。

杨戬正处于话本波折里的低谷,一无法力,二无财力,流落在荒山野岭,还带着虚弱的兄弟,纵然被自己兵器搭救,免于被奚落地羞辱,仍旧是狼狈不堪。

然而,值此虎落平阳的时候,他竟发现自己识海里有一抹喜悦。

杨戬皱眉,刚才三首蛟出手搭救,现在理应是好好待在元神里修养,又是哪里来的心思?

他脑海中还存留着三首蛟满脸血迹的景象,心中复杂。

思来想去,仍是不明,二郎真君百思不得其解,竟抽出了一缕灵识,在谋划翻覆三界的间歇时,去探这“知己”的动静。

然后险些被地上的石子绊住。

是了,三首蛟很快乐,值此逆境,自己仍能和杨戬同游,护他一次,自然是值得开心的。

杨戬探完后半晌无言,袖中抓着扇子的手指紧了又紧,直到听见三首蛟嗷嗷叫了两声,才醒过神来。

“怎么了,主人?”

“无事。”杨戬故作平静地回应,一派云淡风轻,“老大要来了。”

远处,梅山老大正按下云头,向他走来。

事情正如杨戬所预料的一般发展下去,梅山兄弟离开,哮天犬被他调走,也许有些许偏差,但最终走到了结局,沉香一行人已在华山脚下将他围得无路可逃。

华山险,世人皆知,三首蛟自然也知道,那么多的危岩峭壁、风刀霜剑,如何不险。但他拼了命也要破这死局,三首蛟心想,反正自己只是个兵器,即使魂飞魄散,仍能落得个神兵之躯在世间,到底还是划算。

众人一轰而上,斧棍之下,倒地的竟然是头蛟龙,着实让人一愣,瞧它周围法力氤氲,分明是自爆了万年内丹。

杨戬竟然也一愣,你这“知己”,既已知我愿,又何苦来哉?

何苦来哉……三首蛟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在灵识里仍感应到了杨戬的慨叹。他也惊讶,“无悲无苦,无欲无求”这种佛门玄悟竟能降在他头上,确实难得。

哎,他这欲念所集的造物,若是没了欲,岂不是就要死了,照此看来,在这华山身死魂消真真是天命如此。

他嘴里含着血沫,表情无奈,却不愿退后半步。

可杨戬岂会让他人拂了自己的意,只见他袖手一抓,三首蛟生生被变回三尖两刃刀,然后再信手一扔,抛在远处,没有杨戬的法力,三首蛟就是再爆一次内丹也破不开禁制。

众人一见,立刻刀戟再上。

三首蛟疯了,我这万年的天生神蛟都失了石心,你这千年的肉身成圣怎么就不能捡起七情六欲?

他在灵识里肆无忌惮,偏执疯狂的念头,让杨戬直接封上了联系。

“不,杨戬,主人!你不能这么做!”

杨戬似乎仍能听见三首蛟的声音,哀求的,讨好的……甚至疯狂的。

“主仆一场,你连自己的兵器都信不过吗!临了这个境地,也不能同生共死?!”

杨戬看着面前义愤填膺的众人,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且慢!”龙女飘然而下,清丽的声音止住了围上来的刀兵。

幸甚至哉,杨戬虽一心求个圆满,还是被人堪破了心思。善意带来的回报为他去往死亡的道路上铺设了重重陷阱,叫他接连数次都屡遭挫折。

华山确实险峻,无路不险,无险不路,却又险而不危,杨戬明明已至棋终捡子,临到这时,竟有一种柳暗花明的荒诞感。

小玉现身说明,斗战胜佛拍手称快,梅山兄弟前嫌尽释。

所有的一切都太顺利,连他算不到的都在一一上演,但即使怀疑,也只能遵循戏本走下去。

“沉香,你已拿起了神斧,快去救你母亲吧。”

杨戬和沉香别过众仙,昔日兄弟仇敌,今日仇敌兄弟,此时再多相处,只是徒增尴尬而已。

“哮天犬。”杨戬看着殷殷期盼的狗儿,摸了摸他的头,“你将三首蛟带着回天上,放在正殿的长明灯里。”

狗儿不舍离开,却也听从他的吩咐驾云而去。

杨戬转身,领着亲人去往华山之心。

前路纵有刀山剑树,他也必登不可。

 

“杨……主人回来了吗?”

“没呢……”

“他……好没好?”

“没……呢。”

一灯一狗落寞地在真君神殿正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这养伤的日子,什么是个头啊……三首蛟盘着细小的龙身在灯油里游了一圈又一圈。

杨戬那日被太上老君和嫦娥带回丹房,就再也没有回过真君殿。哮天犬每日巴巴地跑过去探视一圈,又被嫌碍手碍脚赶了回来,然后再回到长明灯前蹲着,每天重复着这样的对话。

“不过老君说明天就能回来了……”

“……”三首蛟一摆龙尾,几滴灯油溅了狗儿一耳朵,“你不早说!”

“哎呦!要不是主人吩咐,信不信我把火给你掐了!”

“哼!”三首蛟懒得理他,他窝在温暖的灯芯旁,又兴奋又郁郁。

若不是杨戬封了二人灵识的联系,他何至于要每日询问哮天犬才能得知杨戬的消息。

他知道吗?他不知道吧。三首蛟惴惴不安,自己也是在灯里想了好久才想明白,杨戬不至于未卜先知。

神蛟想着想着心思便明快起来。是了,他肯定不知道。三首蛟是那么笃定,字字句句砸得刚结成的新内丹都有些泛着痛。

一天后,杨戬回府,白衣如故,刚到正殿便拎了狗儿和扇子匆匆下凡,说是要去参加沉香和小玉的婚宴。

半大的孩子转眼间就要结亲了,真是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杨戬重伤初愈,喝了两杯就醉了,被三首蛟扶回了客房,半分也不想动。其实仙人之体,八九玄功,普通酒酿能有什么劲道,也许只是杨戬太高兴又太累,才顺势而为,求个难得糊涂。

万幸糊涂,第二日晨起,杨戬一夜未眠,神采依旧奕奕,他一指抚摸着嘴唇,凝视漆黑的扇骨良久,终于还是放下了手。

天不知,地不知,杨戬抬头看着昨夜阖上的窗户,她亦不知。

你倒是周全。

他似嗔似笑,意味深长的目光终于让这窃贼悠悠转醒*。可等蛟龙吓醒,杨戬又不再盯着了,他平静止水的面容如旧,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我欠你。”杨戬抚摸着哆哆嗦嗦的扇子,缓慢起身。

然而,情自有其道理,智所揣摩的,往往相悖。

杨戬不懂三首蛟,三首蛟当局者迷也懵懵懂懂,两人不知是不是关心则乱,都没察觉,昨夜如斯寂静,竟从未有过什么千刀之罚、万剐之刑。

又是凡界数年,杨戬讨伐上古凶兽回府,负伤修养,半睡半醒之间,听见师父和谁在一起嘀嘀咕咕些什么,声音不小,叫他无法安眠。

“愚公凡人之躯都能搬了太行、王屋,这都过了一千五百年了,他就是个不周山也移了!”

是玉鼎真人在说话,细声细语的,吼人也如同念经。

“……”对方却没有回答。

“哎……木已成舟,你以为我愿意说给你听啊!”

杨戬心念一转,便粘来一缕神思,仔细去听,但没料到,其中字字句句,叫他拿也不是,放亦不是。

那妖里妖气的声音呢喃着,小如蚊呐,却穿金裂石:“真人,你说过欲的化身不懂如何爱人,那为什么之前我不怜悯他,之后我不服从他,偏偏在一千多年前的那一刻奋不顾身呢……”

这不可细思的难题,除了三首蛟,又有谁会去琢磨呢?

杨戬也不知道答案。

他只觉心头烈烈火起,一瞬燎原。

 

第二日,杨戬觉得身体大好,便披衣在云头上看翻覆来去的弱水,那是三界至情之物。

三首蛟偷偷缩在了袖子里,不敢探头,杨戬笑笑,悠然展开扇子轻扇。

“主人,天河风大,回去吧。”三首蛟劝道。

杨戬不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瞧着扇面上的“上善若水”,定住了目光。也许诸多纠缠无益,但他却不想再拦阻,人无常在,心无常宽,焉知……非福。想到这里,他转身离开。

瞧着徒儿的脸色,一旁的玉鼎真人暗暗叹气,三首蛟这小角色倒也运气绝佳,竟让杨戬留了一丝半缕的顾念,真是蚍蜉撼了大树。

真人睿智的小眼睛里充满着无奈,他沾了沾墨,又在待访录上为三首蛟补了一句注,正所谓:

 

只做风流事,不做风流人。

欲解风流因,却结风流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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